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

“薛蝌正在狐疑,不晓得人家安了什么心的时候,窗户外面扑哧的笑一声,不晓得是谁,又像金桂,又像宝蟾。下面这段写得好: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,心中七上八下,竟不知是如何是好。真是没有主意。听见窗纸微响,细看时,又无动静,自己反倒疑心起来,掩了怀,坐在灯前,呆呆的细想;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,翻来覆去的细看。拿了果子翻了两下,没主意。猛回头,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,有人舔那个窗户。走过来觑着眼看时,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,外面那个宝蟾,从那个洞吹他一下,把薛蝌唬了一大跳。听得吱吱的笑声,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,屏息而卧。当然他吓到了,赶快把灯熄掉,不敢出声了。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:“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,就睡了?”是宝蟾的声音,可见得这个丫头在偷看。前面写了好多丫头,没有一个像宝蟾这样子的。《红楼梦》里的丫头,有的很傲,有的脾气坏,有的也许心事多,有的干脆,有的这样,有的那样,但是独独没有宝蟾这种特性:淫贱。那些丫头再怎么说,到底是大观园的丫头,贾府里边的丫头,总有一种气派。不像这个宝蟾鬼鬼祟祟,而且我想“淫贱”两个字,对她们主仆两个人都适用。”

第二天刚到天明,你看又来了。早有人来扣门。薛蝌忙问是谁,外面也不答应。薛蝌只得起来,开了门看时,却是宝蟾,拢着头发,掩着怀,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,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,下面并未穿裙,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,一双新绣红鞋。这个时候又发挥《红楼梦》作者的长处了,写穿衣服、鞋子怎么样,裤子怎么样。宝蟾穿的这一身,明明就是来勾引人的样子,这种地方写得好。如果不写这些小细节,宝蟾跑进来就不好看了。所以他把这个写得很细,把宝蟾写成很鲜明的一个角色:早上叩门,鬼鬼祟祟,又跑进来了,也不讲话,拿了那个酒就跑,穿着那一身其实很想勾引薛蝌,看看这几招都不管用,后来就回去要跟夏金桂交差了。宝蟾当然知道夏金桂心里面想什么,想要勾引小叔子,她故意装不晓得,然后看看夏金桂有什么能耐。夏金桂也无计可施,因为薛蝌完全不理。薛蝌跟薛蟠是两种人,要是薛蟠的话,用不着勾搭,他自己就动手了,薛蝌怎么勾引都没用。这主仆俩的心思有意思的。这个夏金桂心中也想,让宝蟾先去,她好跟着一起来。晚上先拿酒去勾一下,不动,第二天早上又去,也没有消息,她下不了台了,故意装作不理他,一副恼的样子跑出去,薛蝌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,以为她们两个只是送酒来,没有别的意思。

宝蟾回来,看看这主仆两人的对话蛮好玩的。只见金桂问道:“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?”宝蟾道:“没有。”“二爷也没问你什么?”宝蟾道:“也没有。”故意去逗那个夏金桂。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,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,只得回思道:“若作此事,别人可瞒,宝蟾如何能瞒?不如我分惠于他,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。我又不能自去,少不得要他作脚,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。”自己想勾不好动手,干脆跟宝蟾讲明了分她一杯羹。因带笑说道:“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问她。宝蟾道:“倒像个糊涂人。”这个对话有意思。金桂听了笑道:“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!”宝蟾也笑道:“他辜负奶奶的心,我就说得他。”对话对得好,这个宝蟾故意这么讲的。金桂道:“他怎么辜负我的心?你倒得说说。”宝蟾道:“奶奶给他好东西吃,他倒不吃,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。”说着,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。一边讲,一边眼睛看了她笑一下:我知道你心里面藏书网一塌糊涂。

这一回下半段,宝玉又来探望黛玉了,这差不多是最后一次两人相聚,再过不了多久,宝玉就丢掉他那个通灵玉了。他们最后一次讲些知心话的时候,透过什么呢?透过禅意,他们谈禅。他们两个人本来就是心灵相通的嘛!这个时候,宝玉也很疑惑,薛姨妈来到贾府走动,宝钗却不过来了。宝玉搞不清薛家现在的状况。黛玉也疑惑,她也不懂为什么。其实因为宝钗已经下聘了,未来的媳妇没成婚之前是不可以到婆家去的,所以宝钗都不露面了。这一天,宝玉心里面很烦,他之前想要去看宝钗。“老太太不叫我去,太太也不叫我去,老爷又不叫我去,我如何敢去。”他讲:“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!天地间没有了我,倒也干净!”觉得人生也没意思了,人到底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?生了我干什么?就是因为有了我,才有了一切的烦恼,没有了我,一切就寂灭了嘛!他们渐渐谈到人生道理的禅来了。黛玉就讲了:“原是有了我,便有了人;有了人,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……”她说比如像恐怖、颠倒、梦想,《心经》里面不是讲,远离颠倒梦想吗?黛玉当然是极为灵敏的,她知道人生这些道理,但遇到她自己的事,她就看不清了,她为情所障。谈禅的时候她是很理性、很清楚的。她说:“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,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?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,那里还来应酬你?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,钻入魔道里去了。”薛姨妈以前都蛮世故、蛮凑趣的,她在的时候,也有很多欢乐的场面,现在家里出事,当然也无精打彩了。宝玉觉得很奇怪,薛姨妈对他不像以前那样亲热,黛玉就分析给他听。宝玉一听豁然开朗,说:“很是,很是。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,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,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,我实在对不上来。从前黛玉点醒他几次的。我虽丈六金身,还借你一茎所化。”丈六金身是佛,我虽然成了佛,还是靠你的一茎莲花来点化我。黛玉就跟他谈禅了:“我便问你一句话,你如何回答?”宝玉盘着腿,合着手,闭着眼,嘘着嘴道:“讲来。”黛玉道:“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?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?宝姐姐前儿和你好,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?今儿和你好,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?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?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?”黛玉讲这一连串大哉问的事情。宝玉呆了半晌,忽然大笑道:“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弱水有三千里这么长,我只取一瓢饮。我的心对你说,虽然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,我对你那个心,永远会在那个地方,不管那个水有多长,我只对你唯一。黛玉讲:“瓢之漂水奈何?”宝玉道:“非瓢漂水,水自流,瓢自漂耳!”黛玉道:“水止珠沉,奈何?”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事情,万一有什么变化,珠沉下去,你怎么办呢?宝玉说:“禅心已作沾泥絮,莫向春风舞鹧鸪。”

他说,我的禅心已作了那沾泥絮,好像已经沾在地上死了,不会再像春风舞鹧鸪一样,我对你是一片死心塌地的。在禅话底下的意思,宝玉无心地讲给黛玉听了。借着禅的来往问答,他们俩最后交心: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,就是这一瓢,就是为了你。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性灵之谈,他听她的琴也是,以前他们俩作诗,现在他们俩谈禅,都是他们之间的心灵交会。谈完了,他回去了,这是最后的一次相聚。